清明時節(jié)雨紛紛,,路上行人欲斷魂。
借問酒家何處有,?牧童遙指杏花村,。
此詩最早見于宋人謝枋得編《千家詩》,杜牧的《樊川文集》(杜牧外甥延翰編,,北宋人續(xù)編)、清人馮集梧《樊川詩集注》(版本依據(jù)為《樊川文集》)及《全唐詩》均未收錄,。謝枋得為南宋人,,然從《草堂詩余》前集卷上所載宋祁《錦纏道》詞“問牧童遙指孤村,道杏花深處,,那里人家有”數(shù)句可知,,此詩在北宋已流傳人口。尤以首句“清明時節(jié)雨紛紛”一句流傳最廣,,江南一帶可謂家喻戶曉,。此詩當(dāng)作于唐武宗會昌六年(846),時杜牧為池州刺史,。關(guān)于杏花村到底在何處,,歷來也有很多不同的說法,或說在山西汾陽,,或說在湖北黃州,,或說在江蘇南京(金陵),亦有以為詩人虛擬者,。然而,,諸說之中,以池州說最為可信,。池州貴池西郊,,有杏花村。據(jù)方志記載,,唐會昌間,,有黃公名廣潤者,在此釀酒出售,。店內(nèi)有井,,水似甘泉,人稱“黃公廣潤玉泉”,。而杜牧?xí)觊g,,恰有出守池州的經(jīng)歷,借本地風(fēng)光,,組織成詩,,為水到渠成之事,。《江南通志》載:杜牧任池州刺史時,,曾經(jīng)過金陵杏花村飲酒,,詩中杏花村指此。
杜牧(803—853),,唐代詩人,。字牧之,京兆萬年(今陜西西安)人,,宰相杜佑之孫,。太和二年(828年)進(jìn)士,曾為江西觀察使,、宣歙觀察使沈傳師和淮南節(jié)度使牛僧孺的幕僚,,歷任監(jiān)察御史,黃州,、池州,、睦州刺史,后入為司勛員外郎,,官終中書舍人,。以濟(jì)世之才自負(fù)。詩文中多指陳時政之作,。寫景抒情的小詩,,多清麗生動。人謂之小杜,,和李商隱合稱“小李杜”,,以別于李白與杜甫。有《樊川文集》二十卷傳世,。
這一天正是清明佳節(jié),。詩人杜牧,在行路中間,,可巧遇上了雨,。清明,雖然是柳綠花紅,、春光明媚的時節(jié),,可也是氣候容易發(fā)生變化的期間,常常趕上“鬧天氣”,。遠(yuǎn)在梁代,,就有人記載過:在清明前兩天的寒食節(jié),往往有“疾風(fēng)甚雨”。若是正趕在清明這天下雨,,還有個專名叫作“潑火雨”,。詩人杜牧遇上的,正是這樣一個日子,。
詩人用“紛紛”兩個字來形容那天的“潑火雨”,,真是好極了?!凹娂姟?,若是形容下雪,那該是大雪,,所謂“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,,降下好一場大雪來”。但是臨到雨,,情況卻正相反,那種叫人感到“紛紛”的,,絕不是大雨,,而是細(xì)雨。這細(xì)雨,,也正就是春雨的特色,。細(xì)雨紛紛,是那種“天街小雨潤如酥”樣的雨,,它不同于夏天的如傾如注的暴雨,,也和那種淅淅瀝瀝的秋雨絕不是一個味道。這“雨紛紛”,,正抓住了清明“潑火雨”的精神,,傳達(dá)了那種“做冷欺花,將煙困柳”的凄迷而又美麗的境界,。
這“紛紛”在此自然毫無疑問是形容那春雨的意境,;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,它還有一層特殊的作用,,那就是,,它實(shí)際上還在形容著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。
下面一句:“路上行人欲斷魂”,?!靶腥恕保浅鲩T在外的行旅之人,,“行人”不等于“游人”,,不是那些游春逛景的人。“魂”不是“三魂七魄”的靈魂,。在詩歌里,,“魂”指的多半是精神、情緒方面的事情,?!皵嗷辍保菢O力形容那一種十分強(qiáng)烈,、可是又并非明白表現(xiàn)在外面的很深隱的感情,,比方相愛相思、惆悵失意,、暗愁深恨等等,。當(dāng)詩人有這類情緒的時候,就常常愛用“斷魂”這一詞語來表達(dá)他的心境,。
清明這個節(jié)日,,在古人感覺起來,和今天對它的觀念不是完全一樣的,。在當(dāng)時,,清明節(jié)是個色彩情調(diào)都很濃郁的大節(jié)日,本該是家人團(tuán)聚,,或游玩觀賞,,或上墳掃墓,是主要的禮節(jié)風(fēng)俗,。除了那些貪花戀酒的公子王孫等人之外,,有些頭腦的,特別是感情豐富的詩人,,他們心頭的滋味是相當(dāng)復(fù)雜的,。倘若再趕上孤身行路,觸景傷懷,,那就更容易惹動了他的心事,。偏偏又趕上細(xì)雨紛紛,春衫盡濕,,這給行人就又增添了一層愁緒,。這樣來體會,才能理解為什么詩人在這當(dāng)口兒要寫“斷魂”兩個字,;否則,,下了一點(diǎn)小雨,就值得“斷魂”,,那太沒來由了,。
再回到“紛紛”二字上來。本來,佳節(jié)行路之人,,已經(jīng)有不少心事,,再加上身在雨絲風(fēng)片之中,紛紛灑灑,,冒雨趲行,,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紛亂了。所以說,,紛紛是形容春雨,,可也形容情緒;甚至不妨說,,形容春雨,,也就是為了形容情緒。這正是中國古典詩歌里寓情于景,、情景交融的一種絕藝,,一種勝境。
前二句交代了情景,,問題也發(fā)生了,。須得尋求一個解決的途徑。行人在這時不禁想到:往哪里找個小酒店才好,。事情很明白:尋到一個小酒店,,一來歇歇腳,,避避雨,;二來小飲三杯,解解料峭中人的春寒,,暖暖被雨淋濕的衣服,;最要緊的是,借此也就能散散心頭的愁緒,。于是,,向人問路了。
詩人在第三句里并沒有說出是向誰問路的,。妙莫妙于第四句:“牧童遙指杏花村”,。在語法上講,“牧童”是這一句的主語,,可它實(shí)在又是上句“借問”的賓詞——它補(bǔ)足了上句賓主問答的雙方,。牧童是否答話了不得而知,但是以“行動”為答復(fù),,比答話還要鮮明有力,。比如《小放牛》這出戲,當(dāng)有人向牧童哥問路時,,他將手一指,,說:“您順著我的手兒瞧!”是連答話帶行動——也就是連“音樂”帶“畫面”,,兩者同時都使觀者獲得了美的享受,;如今詩人手法卻更簡捷,更高超:他只將“畫面”給予讀者,,而省去了“音樂”,。
“遙”,字面意義是遠(yuǎn),。但切不可處處拘守字面意義,,認(rèn)為杏花村一定離這里還有十分遙遠(yuǎn)的路程。這一指,,已經(jīng)使讀者如同看到,,隱約紅杏梢頭,分明挑出一個酒簾——“酒望子”來了,。若真的距離遙遠(yuǎn),,就難以發(fā)生藝術(shù)聯(lián)系,若真的就在眼前,,那又失去了含蓄無盡的興味:妙就妙在不遠(yuǎn)不近之間,。《紅樓夢》里大觀園中有一處景子題作“杏簾在望”,,那“在望”的神情,,正是由這里體會脫化而來,正好為杜郎此句作注腳,?!缎》排!防锏哪镣舱f,,“我這里,,用手兒一指,……前面的高坡,,有幾戶人家,,那楊柳樹上掛著一個大招牌”,然后他叫女客人“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”,,也是從這里脫化出來的,。“杏花村”不一定是真村名,,也不一定即指酒家,。這只需要說明指往這個美麗的杏花深處的村莊就夠了,,不言而喻,那里是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在等候接待雨中行路的客人的,。
不但如此,。在實(shí)際生活中,問路只是手段,,目的是得真的奔到了酒店,,而且喝到了酒,才算一回事,。在詩里就不必然了,,它恰恰只寫到“遙指杏花村”就戛然而止,再不多費(fèi)一句話,。剩下的,,行人怎樣地聞訊而喜,怎樣地加把勁兒趲上前去,,怎樣地興奮地找著了酒店,,怎樣地欣慰地獲得了避雨、消愁兩方面的滿足和快意……這些詩人就能“不管”了,。他把這些都含蓄在篇幅之外,,付與讀者的想象,由讀者自去尋求領(lǐng)會,。他只將讀者引入一個詩的境界,,他可并不負(fù)責(zé)導(dǎo)游全景;另一面,,他卻為讀者開展了一處遠(yuǎn)比詩篇語文字句所顯示的更為廣闊得多的想象余地,。這就是藝術(shù)的“有余不盡”。
這才是詩人和讀者的共同享受,,這才是藝術(shù),,這也是中國古典詩歌所特別擅場的地方,。古人曾說過,,好的詩,能夠“狀難寫之景,,如在目前,;含不盡之意,在于言外”,。拿這首《清明》絕句來說,,在一定意義上,也是當(dāng)之無愧的,。
這首小詩,,一個難字也沒有,,一個典故也不用,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語言,,寫得自如之極,,毫無經(jīng)營造作之痕。音節(jié)十分和諧圓滿,,景象非常清新,、生動,而又境界優(yōu)美,、興味隱躍,。詩由篇法講也很自然,是順序的寫法,。第一句交代情景,、環(huán)境、氣氛,,是“起”,;第二句是“承”,寫出了人物,,顯示了人物的凄迷紛亂的心境,;第三句是一“轉(zhuǎn)”,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擺脫這種心境的辦法,;而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,,成為整篇的精彩所在——“合”。在藝術(shù)上,,這是由低而高,、逐步上升、高潮頂點(diǎn)放在最后的手法,。所謂高潮頂點(diǎn),,卻又不是一覽無余,索然興盡,,而是余韻邈然,,耐人尋味。這些,,都是詩人的高明之處,,也就是值得后人學(xué)習(xí)繼承的地方。
謝枋得《千家詩》:此清明遇雨而作也,。游人遇雨,,巾履沾濕,行倦而興敗矣,。神魂散亂,,思入酒家暫息而未能也,。故見牧童而同酒家,遙望杏花深處而指示之也,。
賀裳《皺水軒詞筌》:詞莫病于淺直,,如杜牧清明詩“借問酒家何處有,牧童遙指杏花村”,,本無高警,,正在遙指不言,稍具晝意,。宋子京演為錦纏道詞,,后半曰:“向郊原踏青,恣歌攜手,。醉熏熏尚尋芳酒,。問牧童,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,,那里人家有,。”何傖父也,。未審賦落花時,,伎倆何在。